越女剑(一)



请!”“请!

  两名剑士各自倒转剑尖,右手握剑柄,左手搭于右手手背,躬身行礼。

  两人身子尚未站直,突然间白光闪动,跟着铮的一声响,双剑相交,两人各退一步。旁观众人都是的一声轻呼。

  青衣剑士连劈三剑,锦衫剑士一一格开。青衣剑士一声吒喝,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,势劲力急。锦衫剑士身手矫捷,向后跃开,避过了这剑。他左足刚着地,身子跟着弹起,刷刷两剑,向对手攻去。青衣剑士凝里不动,嘴角边微微冷笑,长剑轻摆,挡开来剑。

   锦衫剑士突然发足疾奔,绕着青衣剑士的溜溜的转动,脚下越来越快。青衣剑士凝视敌手长剑剑尖,敌剑一动,便挥剑击落。锦衫剑士忽而左转,忽而右转,身法 变幻不定。青衣剑士给他转得微感晕眩,喝道:你是比剑,还是逃命?刷刷两剑,直削过去。但锦衫剑士奔转甚急,剑到之时,人已离开,敌剑剑锋总是和他身 子差了尺许。

  青衣剑士回剑侧身,右腿微蹲,锦衫剑士看出破绽,挺剑向他左肩疾刺。不料青衣剑士这一蹲乃是诱招,长剑突然圈转,直取敌 人咽喉,势道劲急无伦。锦衫剑士大骇之下,长剑脱手,向敌人心窝激射过去。这是无可奈何同归于尽的打法,敌人若是继续进击,心窝必定中剑。当此情形,对方 自须收剑挡格,自己便可摆脱这无可挽救的绝境。

  不料青衣剑士竟不挡架闪避,手腕抖动,噗的一声,剑尖刺入了锦衫剑士的咽喉。跟着当的 一响,掷来的长剑刺中了他胸膛,长剑落地。青衣剑士嘿嘿一笑,收剑退立,原来他衣内胸口藏着一面护心铁镜,剑尖虽是刺中,却是丝毫无伤。那锦衫剑士喉头鲜 血激喷,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。当下便有从者过来抬开尸首,抹去地下血迹。

  青衣剑士还剑入鞘,跨前两步,躬身向北首高坐于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礼。

  那王者身披锦袍,形貌拙异,头颈甚长,嘴尖如鸟,微微一笑,嘶声道:壮士剑法精妙,赐金十斤。青衣剑士右膝跪下,躬身说道:谢赏!那王者左手一挥,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、四十来岁的官员喝道:吴越剑士,二次比试!

   东首锦衫剑士队走出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,手提大剑。这剑长逾五尺,剑身极厚,显然份量甚重。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剑士,中等身材,脸上尽是剑疤,东一道、西 一道,少说也有十二三道,一张脸已无复人性,足见身经百战,不知已和人比过多少次剑了。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,然后转过身来,相向而立,躬身行礼。

  青衣剑士站直身子,脸露狞笑。他一张脸本已十分丑陋,这么一笑,更显得说不出的难看。锦衫剑士见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样,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,波的一声,吐了口长气,慢慢伸过左手,搭住剑柄。

  青衣剑士突然一声狂叫,声如狼嗥,挺剑向对手急刺过去。锦衫剑士也是纵声大喝,提起大剑,对着他当头劈落。青衣剑士斜身闪开,长剑自左而右横削过去。那锦衫剑士双手使剑,一柄大剑舞得呼呼作响。这大剑少说也有五十来斤重,但他招数仍是迅捷之极。

  两人一搭上手,顷刻间拆了三十来招,青衣剑士被他沉重的剑力压得不住倒退。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余名锦衫剑士人人脸有喜色,眼见这场比试是赢定了。

   只听得锦衫剑士一声大喝,声若雷震,大剑横扫过去。青衣剑士避无可避,提长剑奋力挡格。当的一声响,双剑相交,半截大剑飞了出去,原来青衣剑士手中长剑 锋利无比,竟将大剑斩为两截,那利剑跟着直划而下,将锦衫剑士自咽喉而至小腹,划了一道两尺来长的口子。锦衫剑士连声狂吼,扑倒在地。青衣剑士向地下魁梧 的身形凝视片刻,这才还剑入鞘,屈膝向王者行礼,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。

  王者身旁的一位官员道:壮士剑利术精,大王赐金十斤。青衣剑士称谢退开。

  西首一列排着八名青衣剑士,与对面五十余名锦衫剑士相比,众寡甚是悬殊。

   那官员缓缓说道:吴越剑士,三次比剑!两队剑士队中各走出一人,向王者行礼后相向而立。突然青光耀眼,众人均觉寒气袭体。但见那青衣剑士手中一柄三 尺长剑不住颤动,便如一根闪闪发出丝光的缎带。那官员赞道:好剑!青衣剑士微微躬身为礼,谢他称赞。那官员道:单打独斗已看了两场,这次两个对两 个!

  锦衫剑士队中一人应声而出,拔剑出鞘。那剑明亮如秋水,也是一口利器。青衣剑士队中又出来一人。四人向王者行过礼后,相互行 礼,跟着剑光闪烁,斗了起来。这二对二的比剑,同伙剑士互相照应配合。数合之后,嗤的一声,一名锦衫剑士手中长剑竟被敌手削断。这人极是悍勇,提着半截断 剑,飞身向敌人扑去。那青衣剑士长剑闪处,嗤的一声响,将他右臂齐肩削落,跟着补上一剑,刺中他的心窝。

  另外二人兀自缠斗不休,得胜的青衣剑士窥伺在旁,突然间长剑递出,嗤的一声,又就锦衫剑士手中长剑削断。另一人长剑中宫直进,自敌手胸膛贯入,背心穿出。

  那王者呵呵大笑,拍手说道:好剑,好剑法!赏酒,赏金!咱们再来瞧一场四个对四个的比试。

   两边队中各出四人,行过礼后,出剑相斗。锦衫剑士连输三场,死了四人,这时下场的四人狠命相扑,说什么也要赢回一场。只见两名青衣剑士分从左右夹击一名 锦衫剑士。余下三名锦衫剑士上前邀战,却给两名青衣剑士挡住,这两名青衣剑士取的纯是守势,招数严密,竟一招也不还击,却令三名锦衫剑士无法过去相援同 伴,余下两名青衣剑士以二对一,十余招间便将对手杀死,跟着便攻向另一名锦衫剑士。先前两名青衣剑士仍使旧法,只守不攻,挡住两名锦衫剑士,让同伴以二对 一,杀死敌手。

  旁观的锦衫剑士眼见同伴只剩下二人,胜负之数已定,都大声鼓噪起来,纷纷拔剑,便欲一拥而上,就八名青衣剑士乱剑分尸。

  那官员朗声道:学剑之士,当守剑道!他神色语气之中有一股凛然之威,一众锦衫剑士立时都静了下来。

   这时众人都已看得分明,四名青衣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,二人的守招严密无比,另二人的攻招却是凌厉狠辣,分头合击,守者缠住敌手,只剩下一人,让攻者以众 凌寡,逐一蚕食杀戮。以此法迎敌,纵然对方武功较高,青衣剑士一方也必操胜算。别说四人对四人,即使是四人对六人甚或八人,也能取胜。那二名守者的剑招施 展开来,便如是一道剑网,纯取守势,要挡住五六人实是绰绰有余。

  这时场中两名青衣剑士仍以守势缠住了一名锦衫剑士,另外两名青衣剑士 快剑攻击,杀死第三名锦衫剑士后,转而向第四名敌手相攻。取守势的两名青衣剑士向左右分开,在旁掠阵。余下一名锦衫剑士虽见败局已成,却不肯弃剑投降,仍 是奋力应战。突然间四名青衣剑士齐声大喝,四剑并出,分从前后左右,一齐刺在锦衫剑士的身上。

  锦衫剑士身中四剑,立时毙命,只见他双目圆睁,嘴巴也是张得大大的。四名青衣剑士同时拔剑,四人抬起左脚,将长剑剑刃在鞋底一拖,抹去了血渍,刷的一声,还剑入鞘。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,固不待言,最难得的是齐整之极,同时抬脚,同时拖剑,回剑入鞘却只发出一下声响。

  那王者呵呵大笑,鼓掌道:好剑法,好剑法!上国剑士名扬天下,可教我们今日大开眼界了。四位剑士各赐金十斤。四名青衣剑士一齐躬身谢赏。四人这么一弯腰,四个脑袋摆成一道直线,不见有丝毫高低,实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练得如此划一。

  一名青衣剑士转过身去,捧起一只金漆长匣,走上几步,说道:敝国君王多谢大王厚礼,命臣奉上宝剑一口还答,此剑乃敝国新铸,谨供大王玩赏。

  那王者笑道:多谢了。范大夫,接过来看看。

   那王者是越王勾践。那官员是越国大夫范蠡。锦衫剑士是越王宫中的卫士,八名青衣剑士则是吴王夫差派来送礼的使者。越王昔日为夫差所败,卧薪尝胆,欲报此 仇,面子上对吴王十分恭顺,暗中却日夜不停的训练士卒,俟机攻吴。他为了试探吴国军力,连出卫士中的高手和吴国剑士比剑,不料一战之下,八名越国好手尽数 被歼。勾践又惊又怒,脸上却不动声色,显得对吴国剑士的剑法欢喜赞叹,衷心钦服。

  范蠡走上几步,接过了金漆长匣,只觉轻飘飘地,匣中有如无物,当下打开了匣盖。旁边众人没见到匣中装有何物,却见范蠡的脸上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色薄雾,都是的一声,甚感惊讶。当真是剑气映面,发眉俱碧。

   范蠡托着漆匣,走到越王身前,躬身道:大王请看!勾践见匣中铺以锦缎,放着一柄三尺长剑,剑身极薄,刃上宝光流动,变幻不定,不由得赞道: 剑!握住剑柄,提了起来,只见剑刃不住颤动,似乎只须轻轻一抖,便能折断,心想:此剑如此单薄,只堪观赏,并无实用。

  那为首的 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,向上抛起,说道:请大王平伸剑刃,剑锋向上,待纱落在剑上,便见此剑与众不同。眼见一块轻纱从半空中飘飘扬扬的落将下 来,越王平剑伸出,轻纱落在剑上,不料下落之势并不止歇,轻纱竟已分成两块,缓缓落地。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,剑刃之利,实是匪夷所思。殿上殿下,采 声雷动。

  青衣剑士说道:此剑虽薄,但与沉重兵器相碰,亦不折断。

  勾践道:范大夫,拿去试来。范蠡道:是!双手托上剑匣,让勾践将剑放入匣中,倒退数步,转身走到一名锦衫剑士面前,取剑出匣,说道:拔剑,咱们试试!

  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,拔出佩剑,举在空中,不敢下击。范蠡叫道:劈下!锦衫剑士道:是!挥剑劈下,落剑处却在范蠡身前一尺。范蠡提剑向上一撩, 嗤的一声轻响,锦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。半截断剑落下,眼见便要碰到范蠡身上,范蠡轻轻一跃避开。众人又是一声采,却不知是称赞剑利,还是范大夫身 手敏捷。

 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,躬身放在越王脚边。

  勾践说道:上国剑士,请赴别座饮宴领赏。八名青衣剑士行礼下殿。勾践手一挥,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,只除下范蠡一人。

 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,又瞧瞧满地鲜血,只是出神,过了半晌,道:怎样?

   范蠡道:吴国武士剑术,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,吴国武士所用兵刃,未必尽如此剑之利。但观此一端,足见其余。最令人心忧的是,吴国武士群战之术,妙用孙 武子兵法,臣以为当今之世,实乃无敌于天下。勾践沉吟道:夫差派这八人来送宝剑,大夫你看是何用意?范蠡道:那是要咱们知难而退,不可起侵吴报仇 之心。

  勾践大怒,一弯身,从匣中抓起宝剑,回手一挥,察的一声响,将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,大声道:便有千难万难,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。终有一日,我要擒住夫差,便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!说着又是一剑,将一张檀木椅子一劈为二。

  范蠡躬身道:恭喜大王,贺喜大王!勾践愕然道:眼见吴国剑士如此了得,又有甚么喜可贺?范蠡道:大王说道便有千难万难,也决不知难而退。大王即有此决心,大事必成。眼前这难事,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。勾践道:好,你去传文大夫来。

  范蠡走下殿去,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,自行站在宫门之侧相候。过不多时,文种飞马赶到,与范蠡并肩入宫。

  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,为人倜傥,不拘小节,所作所为,往往出人意表,当地人士都叫他范疯子。文种来到宛地做县令,听到范蠡的名字,便派部属去拜访。那 部属见了范蠡,回来说道: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,行事乱七八糟。文种笑道: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,凡人必笑他胡闹,他有高明独特的见解,庸人自必 骂他糊涂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?便亲自前去拜访。范避而不见,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,向兄长借了衣冠,穿戴整齐。果然过了几个时辰,文种又再到来。 两人相见之后,长谈王霸之道,投机之极,当真是相见恨晚。

 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,楚国邦大而乱,眼前霸兆是在东南。于是文种辞去 官位,与范蠡同往吴国。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越。自己未必胜得他过。两人一商量,以越国和吴国邻近,风俗相似,虽然地域较小,却 也大可一显身手,于是来到越国。勾践接见之下,于二人议论才具颇为赏识,均拜为大夫之职。

 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、范蠡劝谏,兴兵和吴国交 战,以石买为将,在钱塘江边一战大败,勾践在会稽山被围,几乎亡国殒身。勾践在危机之中用文种、范蠡之计,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pi,替越王陈说。 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,答允与越国讲和,将勾践带到吴国,后来又放他归国。其后勾践卧薪尝胆,决定复仇,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。

  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,事鬼神,令越王有必胜之心。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币,既是他习于奢侈,又去其防越之意。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,再以蒸过的大谷归还,吴 王见谷大,发给农民当谷种,结果稻不生长,吴国大饥。第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,使吴王迷恋美色,不理政事。第五是赠送巧匠,引诱吴王大起宫室高台,耗其 财力民力。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的奸臣,使之败坏朝政,第七是离间吴王的忠臣,终于迫得伍子胥自杀。第八是积蓄粮草,充实国家财力。第九是铸造武器,训练士 卒,待机攻吴。

  八术都已成功,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。眼见吴王派来剑士八人,所显示的兵刃之利、剑术之精,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。

  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。文种皱眉道:范贤弟,吴国剑士剑利术精。固是大患,而他们在群斗之时,善用孙武子遗法,更是难破难当。范蠡道:正是,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,统兵破楚,攻入郢都,用兵如神,天下无敌。虽齐晋大国,亦畏其锋,他兵法有言道:我专为一,敌分为十,是以十攻其一也,则 我众而敌寡。能以众击寡者,则吾之所与战者,约矣。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,吴士以二人专攻一人,以众击寡,战无不胜。

  言谈之间,二人到了越王面前,只见勾践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,兀自出神。

   过了良久,勾践抬起头来,说道:文大夫,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,善于铸剑。我越国有良工欧治子,铸剑之术,亦不下于彼。此时干将、莫邪、欧治子均已 不在人世。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,难道我越国自欧治子一死,就此后继无人吗?文种道:臣闻欧治子传有弟子二人,一名风胡子,一名薛烛。风胡子在楚,薛烛 尚在越国。勾践大喜,道:大夫速召薛烛前来,再遣人入楚,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。文种遵命而退。

  次日清晨,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,薛烛则已宣到。

   勾践召见薛烛,说道:你师父欧治子曾奉先王之命,铸剑五口。这五口宝剑的优劣,你倒说来听听。薛烛磕头道:小人曾听先师言道,先师为先王铸剑五 口,大剑三,小剑二,一曰湛卢,二曰纯钧,三曰胜邪,四曰鱼肠,五曰巨阙。至今湛卢在楚,胜邪、鱼肠在吴,纯钧、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。勾践道: 是。

 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,吴王得讯,便来相求。允常畏吴之强,只得以湛卢、胜邪、鱼肠三剑相献。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。湛卢剑落入水中,后为楚王所得,秦王闻之,求而不得,兴师击楚,楚王始终不与。

   薛烛禀道:兴师曾言,五剑之中,胜邪最上,纯钧、湛卢二剑其次,鱼肠又次之,巨阙居末。铸巨阙之时,金锡和铜而离,因此此剑只是利剑,而非宝剑。 践道:然则我纯钧、巨阙二剑,不敌吴王之胜邪、鱼肠二剑了?薛烛道:小人死罪,恕小人直言。勾践抬头不语,从薛烛这句话中,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 二剑之敌。

  范蠡说道:你既得传尊师之术,可即开炉铸剑。铸将几口宝剑出来,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。薛烛道:回禀大夫:小人已 不能铸剑了。范蠡道:却是为何?薛烛伸出手来,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具已不见,只剩下六根手指。薛烛黯然道:铸剑之劲,全仗拇指食指。小人苟延残 喘,早已成为废人。

  勾践奇道:你这四根手指,是给仇家割去的么?薛烛道:不是仇家,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。勾践更加奇怪, 道:你的师兄,那不是风胡子么?他为甚么要割你手指?啊,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,他心怀妒忌,断你手指,教你再也不能铸剑。勾践自加推测,薛烛不 便说他猜错,只有默然不语。

  勾践道: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。他怕你报仇,或许不敢回来。薛烛道:大王明鉴,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,不在楚国。勾践微微一惊,说道:……他在吴国,在吴国干甚么?

   薛烛道:三年之前,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,取出宝剑一口,给小人观看。小人一见之下,登时大惊,原来这口宝剑,乃先师欧治子为楚国所铸,名曰工布,剑身 上文如流水,自柄至尖,连绵不断。小人曾听先师说过,一见便知。当年先师为楚王铸剑三口,一曰龙渊、二曰泰阿、三曰工布。楚王宝爱异常,岂知竟为师哥所 得。

  勾践道: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。

  薛烛道:若说是楚王所赐,原也不错,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。风师兄言道,吴师破楚之后,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,鞭其遗尸,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。后来回吴之后,听到风师兄的名字,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,说道此是先师遗泽,该由风师兄承受。

  勾践又是一惊,沉吟道: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,此人真乃英雄,真乃英雄也!突然间哈哈大笑,说道:幸好夫差中我之计,已逼得此人自杀,哈哈,哈哈!

   勾践长笑之时,谁都不敢作声。他笑了好一会,才问: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,要办甚么事?薛烛道:风师兄言道,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,别无所 求。风师兄得到此剑后,心下感激,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,赠我希世珍宝,岂可不去当面叩谢?于是便去到吴国,向伍将军致谢。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,替风师兄 置下房舍,招待极是客气。勾践道:伍子胥叫人为他卖命,用的总是这套手段,当年叫专诸刺王僚,便是如此。

  薛烛道:大王料事如 神。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,受他如此厚待,心下过意不去,一再请问,有何用己之处。伍子胥总说:阁下枉驾过吴,乃是吴国嘉宾,岂敢劳动尊驾?‘” 勾践骂道:老奸巨滑,以退为进!薛烛道:大王明见万里。风师兄终于对伍子胥说,他别无所长,只会铸剑,承蒙如此厚待,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。

  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道:着了道儿啦!薛烛道:那伍子胥却说,吴国宝剑已多,也不必再铸了。而且铸剑极耗心力,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,莫邪自身 投入剑炉,宝剑方成。这种惨事,万万不可再行。勾践奇道:他当真不要风胡子铸剑?那可奇了。薛烛道: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。一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 风师兄闲谈,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,吴士勇悍,时占上风,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,若与之以徒兵步战,所用剑戟又不够锋锐。风师兄便与之谈论铸造剑戟 之法。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,不是一口两口宝剑,而是千口万口利剑。

  勾践登时省悟,忍不住啊哟一声,转眼向文种、范蠡二人瞧去,只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,范蠡却是呆呆出神,问道:范大夫,你以为如何?范蠡道: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,别说此人已死,就算仍在世上,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心。

   勾践笑道:嘿嘿,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。范蠡道: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计除去,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?勾践呵呵大笑,道:这话倒也不错。薛 烛,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,便助他铸造利剑了?薛烛道:正是。风师哥当下便随着伍子胥,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,只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,只是其法 未见其善,于是风师兄逐一点拨,此后吴剑锋利,诸国莫及。勾践点头道:原来如此。

  薛烛道:铸得一年,风师哥劳瘁过度,精力不支,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,伍子胥备下礼物,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,相助风师哥铸剑。小人心想吴越世仇,吴国铸了利剑,固能杀齐人晋人,也能杀我越人,便劝风师哥休得再回吴国。勾践道:是啊,你这人甚有见识。

  薛烛磕头道:多谢大王奖勉。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,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,半夜之中,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,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,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。

  勾践大怒,厉声说道:下次捉到风胡子,定将他斩成肉酱。

  文种道:薛先生,你自己虽不能铸剑,但指点剑匠,咱们也能铸成千口万口利剑。薛烛道:回禀文大夫:铸剑之铁,吴越均有,唯精铜在越,良锡在吴。

  范蠡道: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,不许百姓采锡,是不是?薛烛脸现惊异之色,道:范大夫,原来你早知道了。范蠡微笑道:我只是猜测而已,现下伍子胥已死,他的遗命吴人未必遵守。高价收购,要得良锡也是不难。

  勾践道:然而远水救不着近火,待得采铜、炼锡、造炉、铸剑,铸得不好又要从头来起,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。如果夫差活不到这么久,岂不成终生之恨?

  文种、范蠡同时躬身道:是。臣等当再思良策。

  范蠡退出宫来,寻思:大王等不得两三年,我是连多等一日一夜,也是……”想到这里,胸口一阵隐隐发痛,脑海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丽影。

  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。是自己亲去访寻来的天下无双美女夷光,自己却亲身将她送入了吴宫。

   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,只不过几天的水程,但便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,两人情根深种,再也难分难舍。西施皓洁的脸庞上,垂着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,声音像 若耶溪中温柔的流水:少伯,你答应我,一定要接我回来,越快越好,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。你再说一遍,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我。